简介
代表唯美主义文学极致的长篇小说
写尽水城威尼斯的古雅华贵,写尽生命与艺术的激情
一个民族都有他独有的天才,邓南遮尤其放射着骇人的异彩,他是一个怪杰,我只能给他这样一个不雅训的名称。——徐志摩
《火》出版于1900年,是一部带有明显自传色彩的小说,通过才华横溢的年轻诗人斯泰利奥和韶华不再的女演员福斯卡里娜的形象,再现了作家本人同著名女演员埃莉诺拉•杜丝的情感经历。邓南遮以秋日的水城威尼斯为背景,通过斯泰利奥激情洋溢的演说和对艺术与生活的绚丽梦幻,颂扬了“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赋予几代艺术家以不尽创作灵感的“威尼斯之魂”,给人视觉、触觉、听觉和嗅觉以最美好的艺术感受,称得上是代表邓南遮唯美主义最高成就的长篇小说。
作者介绍
加布里埃莱·邓南遮 Gabriele d’Annunzio
(1863-1938)
意大利诗人、小说家、剧作家,二十世纪初欧洲最具影响力的诗人之一,意大利唯美主义文学代表人物。著有“玫瑰三部曲”(《欢乐》《无辜者》《死亡的胜利》)、《火》等。
部分摘录:
“斯泰利奥,您是第一次心情这么激动吧?”福斯卡里娜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轻轻抚摸着默默坐在她身边的男友的手说道,“我看您脸色有些苍白,心事重重的。这可是为了庆贺一位伟大诗人卓越成就的美好晚会呀!”
她那聪慧的明眸里映照出九月的晚霞最后一抹斑斓的色彩,荡漾的水波中映照出圣马可钟楼和圣马焦雷钟楼上众天使雕像的倒影。它们头戴光环,背倚蓝天,永恒地屹立在钟楼上。
“您总是如此,”她又以一种更为温柔的声音说道,“您总是事事走运。在这样美好的夜晚里,对于您用诗句唤起的梦幻,谁能无动于衷呢?您没看到人们已准备好聆听您的演说了吗?”
她就这样柔情地抚慰着男友,百般地奉承,不停地恭维。
“真想不到,为了把您这样一位蔑视一切的清高诗人从象牙塔里请出来,竟然安排了这样一次非同寻常的盛会。这是只为您举办的欢庆活动,您可以从总督府大议会厅的讲台上,对无数的观众作第一次演说,以往那是威尼斯总督对聚集在这里的王公贵族训谕的地方。议会厅的一端是丁托列托(1)的巨幅壁画《天堂》,另一端则是委罗内塞(2)的巨幅壁画《威尼斯的凯旋》。”
斯泰利奥·埃弗雷纳凝视着她的双眸。
“您想弄得我飘飘然吧?”他突然兴奋地说道,“这可是给判处极刑的人敬的一杯罚酒啊。是的,我的女友,不瞒您说,我的心情颇有些激动。”
从圣格雷戈里奥渡口传来的一阵欢呼声回荡在大运河水道,那用斑纹岩和蛇纹岩建造的斜圆柱形的达里奥宫,就像一位用华丽的珠宝首饰装扮的老态龙钟的贵妇。这时,供王室专用的八桨游艇在眼前游弋而过。
“那是您的崇拜者乘坐的游艇,她要在为您的崭露头角而举办的庆典上给您戴上花环。”妩媚的女人影射王后道,“在您已问世的头几部作品里,我好像记得有一部作品里您承认您尊崇和欣赏庆典礼仪。西班牙查理二世加冕那天的庆典曾启迪过您非凡的想象力。”
当王室的八桨游艇驶近他们乘坐的贡多拉时,两人频频向她们致意。当王后认出他们是创作《珀耳塞福涅》(3)的诗人和著名女演员时,不禁好奇地转过头来:那金黄色的秀发,那笑容可掬的红润脸颊,以及身上穿的一件布拉诺岛上生产的洁白的勾花刺绣衣衫,使她更显容光焕发。她身边站着的是布拉诺岛的女主人阿德里亚娜·朵多,她在那小岛上开辟了一个麻织工艺园地,能织出奇妙的古色古香的花卉图案。
“斯泰利奥,您不觉得这两个女人的微笑颇为相似吗?”福斯卡里娜一边凝望着向前行驶的游船尾部沿航迹飞溅起来的浪花,一边说道。
“公爵夫人有一种天真烂漫的神态和洒脱大方的气质,那是威尼斯色彩鲜艳的古画中难得呈现的人物形象,”斯泰利奥感激地说,“我特别欣赏她那双敏感的手。那双手令人爱不释手,当她的手抚摸着一条花边和一块丝绒时,显得格外纤细秀美。有一天我陪同她去威尼斯美术学院画廊,她在博尼法齐奥(4)的早期作品《残杀无辜》跟前停住了脚步(您肯定记得画中大希律王的士兵要杀害那个被打倒在地的身穿绿衣裳的女人,那是一个难忘的特征),兴致勃勃地久久凝望着那幅画,然后对我说:‘请您带我离开这里吧,埃弗雷纳。我的眼睛离不开那件衣裳了,都顾不得看别的了。’唉,我亲爱的女友,您可别笑!她是十分天真诚挚地这样说的:实际上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的是那幅画中的一隅,是用色彩渲染出来的一种神秘的令人赏心悦目的艺术氛围。实际上我带领的是一个女瞎子,我敬重她那高贵的灵魂,色彩的魅力确实可以产生那样的效果,以至于在一定的时间内可以消除一切平庸生命的印记,并能阻碍一切别的信息的传递。您把这称为什么呢?我觉得这就叫‘斟酒得把酒杯斟满’。如果我不气馁的话,今晚我就是要把酒杯斟得满满的。”
当游艇停靠在人群拥挤的小广场(5)时,又响起了一阵更热烈、更长时间的欢呼声。簇拥在花岗石擎天柱四周的黑压压的人群在此起彼伏的掌声中涌动着,总督府的回廊中充斥着嘈杂的喧闹声,像是回荡在海湾的一种虚幻的轰鸣。晴朗明媚的天空下,突然重又响起欢呼声,有如四散的浪花拍击着林立的大理石建筑群,越过高大的雕像,抵达教堂的尖顶和十字架,而后便消散在远方地平线的黄昏落日之中。在欢呼声新的间歇之际,神圣而又世俗的建筑物泰然自若地俯视着底下骚动的人群,依然是那样万般和谐,圣马可图书馆曲折的线条轮廓,有如轻捷旋律的悠扬回荡,光秃的钟楼尖顶有如神秘的一声呐喊直上云霄。那静止不动的线条有如一种无声的音乐,如此强烈地渲染出一种亮丽而又富有生气的幻象,似乎与那激动的人群欢呼的场面重合在一起了。那是神圣的时刻;欢呼声冲向停靠在古老海岸上的王室御舟,向那含着永恒微笑的金发王后飘去,一种莫名的想超凡脱俗的愿望油然而生,那无声的大理石建筑群和大海泛起的波涛赐予人以永恒的创作源泉。在经受长期痛苦和折磨的人们的心灵里,那些战胜大海凯旋的先辈进取而又坚强的精神重又朦胧地苏醒了;重又回想起伟大的战旗展开胜利的翅膀在空中迎风招展,目睹敌方舰队无奈溃逃时的那种极度兴奋的激动心情。
“佩尔迪塔(6),世上还有没有别的地方比威尼斯更能激起人的生命之力呢?”斯泰利奥问道,“有时候威尼斯能激起人的各种欲望乃至疯狂。您见过比威尼斯更诱人的城市吗?”
他称之为佩尔迪塔的女人没有回答,低着头像是在凝神沉思,但年轻男友的声音突然使她感到全身涌动着一种难言的颤抖,让她激动的心灵被对他无限的爱和一丝莫名的恐慌所左右。
“寂静!忘却!处在那荒凉深澈的河道深处,您是否回想起当您在舞台上感受到全场的观众为了您的表演而兴奋狂热时的一幕幕情景呢?至于我,当我处在这死一般寂静的水城中时,我觉得我的生命力飞快地倍增;有时我觉得自己突然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思绪像火一样喷涌而出。”
“斯泰利奥,您身上拥有力量和激情。”女人没抬眼睛,谦卑地说道。
他沉默着,全神贯注地思索着,因为脑海里萌生出各种形象和激越的音乐,犹如突然孕育了生机,欣喜地玩味着那潮涌般丰富的灵感。
依然是黄昏时刻,在他的一部作品中他曾称黄昏是画家提香(7)的时刻,因为天地万物似乎就在黄昏时刻才闪烁出它们最耀眼的光辉,就像艺术大师提香笔下塑造的那些裸体人物,他们似乎以夺目的光辉照亮了苍穹,而不是接受阳光的照耀。屹立在岸边的八角形大教堂在蓝绿色的海水中浮现出倒影,那是巴尔达萨雷·隆盖纳(8)从《寻爱绮梦》得到的灵感,那教堂圆顶、那涡形装饰、那塑像、那栏杆,看上去像是一座奇特而又华丽的海神庙。它形似海螺,色似珍珠,仿佛人工开掘出来的一块美玉浸润在晶莹的海水中,不禁令人想起家乡河水中半张半合的海螺。
“佩尔迪塔,”面对蜂拥的人群充沛的热情、生气和活力,诗人全身感到一股幸福的暖流,“您不觉得我们像是在跟随‘夏日亡人’(9)的出殡队伍吗?她躺在送葬的小船里,一身金色的衣裳,像是威尼斯的总督夫人,属于生活在灿烂辉煌年代里的洛雷塔家族或是莫罗西尼家族抑或是索兰佐家族(10)中的人,送殡队伍把她送到穆拉诺岛,一位煅烧玻璃的工匠把她安放在用乳白色玻璃制作的棺材里,这样一来,被淹没在潟湖中的亡人,透过她那晶莹的眼帘至少可以看见海藻的蠕动,幻想自己凭借在身躯四周不断飘动的秀发能浮游到水面上去。”
福斯卡里娜脸上掠过一丝本能的微笑,那是她似乎真的看到了那美妙绝伦的形象之后,从目光里透出来的微笑。那种突然出现的出殡场面和气氛确实洋溢在四周万物中。那乳白色的玻璃棺材像是掩映着无数的火花,那夹杂着船桨拍击声的浅淡的海水里蕴含着一种朦胧的光亮。停泊在码头那儿静止不动的战舰群的那一边,圣乔治·马焦雷岛犹如一条呈玫瑰色的双桅大帆船,正朝“命运之神”(11)驶来,似乎海关灯塔上的大金球在吸引着它。流经朱代卡岛和威尼斯本岛之间的水道在海关前形成了一个平静的海口,满载着成批砍伐的木材的船队沿着河道顺流而下,像是带着树林之魂斜行在远处的水面上。威尼斯总督府奇妙的上下两层回廊里凝聚着民众的心声,红白两色纹路的高大墙垣,把统治者的最高意志紧紧裹住,蜿蜒曲折的码头绵延在绿荫葱葱的花园前,萦绕着那些富饶的岛屿,就像艺术家头脑里迸发出来的一泻千里的思绪,自然地停驻在栖息之地;眼前鱼贯而过的一排排装满水果的船只,犹如漂浮在水面上的竹篮筐似的,它们散发出海岛果园里的幽香,令人想到硕果累累的秋天,映照在海水中的塔尖和柱头的倒影,犹如茂密的叶簇。
“佩尔迪塔,”斯泰利奥不无欣喜地望着堆满船头和船尾的一串串金黄色的葡萄,还有紫色的无花果,又接着说道,“您知道吗?传说当年威尼斯总督有一种相当巧妙的做法。总督夫人出于购置华贵服饰的需要,在交付的水果关税中享有一定的特权。佩尔迪塔,您不觉得这挺有意思的吗?岛上自产的许多水果使她能披金戴银,打扮得珠光宝气。波摩娜(12)把酬金付给了阿拉克涅(13),这就是委罗内塞在祭室拱顶画上描绘的寓意。我欣喜地看到屹立在镶嵌着各色瑰宝的高大石柱旁的贵妇,我想象着她披着厚厚的斗篷,抱着大地盛产的鲜果:享受果实带来的恩惠。丰硕之果给人带来何等的品味啊!我的女友,您想象一下,正是这初秋的葡萄和无花果使‘夏日亡人’披上金银彩绣的呀!”
“斯泰利奥,多奇妙的想象呀!”福斯卡里娜像个接到一本连环画册的小姑娘似的天真地笑着说道,“那天,是谁称您为富有想象力的大师来着?”
“啊,想象力!”诗人满怀激情地大声说了起来,“在威尼斯这种富有音乐性的氛围里,人不可能没有丰富的感受和幻想。从四面八方向你涌来的无数不同的形象,比在狭窄的巷道里不期而遇的人的形象更实在、更生动。我们可以低头窥察他们匆匆打量你的眼神,从他们嘴唇的嚅动,可以想象他们想对你说的话。有的人像贪婪急切的情人一样,他们的魅力令人久久难以忘怀;有些人像贞洁的圣女似的用纱巾蒙住头,或者像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孩一样,唯有能把那些外壳敲碎的人才能使其生命得以完善。今天早晨我一醒来,心灵里就充塞了种种形象,有如一棵枝杈上挂满了蝶蛹的大树。”他停住不说了,笑了起来。
“要是今天晚上所有的蝶蛹都开了,”他接着说,“那我就有救了。要是它们都不开,我就没救了。”
“没救了?”福斯卡里娜双眼充满信任地望着他的脸,他对她无限感激,“您可不能灰心丧气,斯泰利奥。您对自己一直很有把握:您的命运掌握在您自己手里。即使处于最艰难的时刻,令堂都不必为您担心的。是不是这样?只有自豪会令您的心颤抖……”
“啊,亲爱的女友,我真爱您,我是多么感激您呀!”斯泰利奥天真地拉住她的手坦诚道,“您充实了我的自豪感,使我似乎觉得已经达到了我所不断渴求的那些美德了。有时我觉得您能将神性赋予发自我心灵的东西,使它们在我眼中显得既令人敬慕又遥不可及。有时您使我萌生出像对一位雕塑家那样的敬佩之意。夜里运送到庙宇里的刚雕塑成的神像,似乎还带有雕塑匠大拇指的印痕,第二天早晨我看见它们已供放在祭台上,四周香烟缭绕,似乎圣灵已渗透在无声的雕塑材料的每一个气孔里了,雕塑家就是用他那人间的双手塑造出神圣。亲爱的女友,您一旦进入我的心灵,就能在我身上产生类似的效果。为此,每当我有幸待在您身旁,我总觉得那是我生命必不可少的东西;然而在我们长期的分离中,我能生活,您也能生活,但我们俩都深深感到要是我们两个生命能完美地结合在一起,该发出多么灿烂夺目的光彩呀!我深知您能给予我的意味着什么,除了您能给予我的一切以外,我把您当作佩尔迪塔,我喜欢这么称呼您,因为我愿意对您抒发我这种感情和我无限的遗憾……”
他停住不说了,他感到自己握着的那只手在颤抖。
“当我称呼您佩尔迪塔时,”停顿片刻之后,他又更加轻声地说道,“我觉得您应该看到,我的欲望就像一块铁棒插入我呼吸急促的胸膛。如果那铁棒碰着了您,您纤细的手指尖会感到冰凉冰凉的。”
她聆听着从男友的嘴唇自然流泻出来的美丽动听的话语,他是那么的真挚,这使她感到有一种难言的痛楚。她心里油然产生出某种莫名的不安和惧怕。她似乎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失去了意义,升华成为一种紧张、虚幻、迷惑人的东西,以致她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了。沉浸在那有如熔炉般灼热的氛围中,她身不由己地接受了生命鼓动者在她身上施加的种种魔力,以满足他不断从中获取美的灵感和诗歌创作的源泉。她觉得自己是徜徉在诗一般的境界里,与躺在乳白色玻璃棺材里的触手可及的“夏日亡人”在本质上无甚区别。她天真地奢望能在他的眼睛里重新看到自己,就像在一面镜子里看到自己真实的面貌一样。
当她意识到自己已进入舞台的角色、变成艺术创作的一种化身时,当心里的那种焦虑与激情交融在一起时,她内心就更加痛苦。“莫非为了使她创造的平凡人的形象永恒地体现在艺术之中,他是在引诱她步入更高一层的生活境界中去?莫非他是想使她蒙上一层光灿的幻影?”不过,要是没有一种超凡的精力,她是不能坚持不懈到那么热烈的程度的。她看到他无休止地陶醉在奇特的天地里,轻松自由地努力创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