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李敬泽、麦家、韩东倾心推荐。
★人心不同,各如其面。当代文体破界创新之作。以古雅的汉语白描俗世众生相。连接浮生与幻梦,探访怪人和诗人。
★东君以一种天然去雕饰的语言,筑起了一个清静的小说世界。在这个喧哗的时代,《面孔》为我们带来了片刻出离周遭纷扰的可能。
★《面孔》的文体源自中国古代笔记小说,而内里蕴含着对现代生活的深刻洞察。传统形态与先锋精神在东君的笔下交融合一。
《面孔》收入的四篇小说均有笔记小说的特点,叙事志人,只寥寥几笔,却风神能见。面呈异相的人、行为怪诞的人、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人、默默无闻的诗人……他们注定湮没于历史,游走在烟火人间,与面具共生,与影子缠斗。如同一个冷静的旁观者,东君以古雅的汉语白描俗世众生相,在看似不经意的闲话漫谈间,那些无名之辈的面孔便如幽灵般一一浮现。
作者介绍
东君,1974年出生于浙江乐清,主要从事小说创作,兼及诗与随笔,偶涉戏剧。曾获郁达夫小说奖、茅盾文学新人奖、《十月》文学奖、《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奖等。
部分摘录:
拾梦录 一 D先生讲述了这样一个梦:夏日午后,他昏昏然躺在书房里的一张小床上,忽听得女儿在门外喊他。他的四肢粘在床上,不想动弹了。连眼皮也懒得睁开了,连话也都懒得出口了。迷迷糊糊间,女儿推门进来,好像要他帮忙找什么东西。可他仍然倦于回答。女儿轻轻地带上门,出去了。然后,他就进入了悠长的梦境。他梦见自己在一座大院里游走,出门时,忽然想起女儿还在庭院里面。他又踅返寻找。院子空荡荡的,没有女儿的踪影。他开始大声呼喊女儿的名字,依旧没有人应答。就这样,我突然惊醒了,D先生说,在做梦之前,女儿喊我,我没有应声;在梦里,我喊女儿,女儿也没有应声。
一位老友听了,也跟D先生说起自己亲身经历的一件生死相隔的事。两年前,他突发脑溢血。他想喊儿子的名字,可身体与舌头就像是被冻结了一般,怎么也动不了。他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近乎绝望地呼喊着儿子的名字,直至意识逐渐模糊。过了不知多久,他听到儿子在耳边轻声喊他,可他张不了口。那时,他觉得这就是死亡,他站在死亡这一边,与儿子相隔一条不可逾越的河流。儿子喊他的时候,他无法应声;他在脑子里喊儿子的名字时,儿子也无法听到。
二 理发师的头发长到秋草那么长时,才发现整整一年都无人光顾理发馆了。除了理发师本人,屋子里唯一会动的是一条金鱼。寂寞的理发师对着一面日益暗淡的镜子,举起手中的剪刀,一寸寸地剪去杂乱的长发。之后又举起剃刀,沿着清晰可见的发际线,一点点刮去那些硬直的发茬,且满足于剃刀带来的冰凉的快意。慢慢地,一颗肉球般的头颅就在镜中浮现出来。剃刀从耳廓穿过时,刀锋一转,陡地一下切入耳根,圆兜圆转地沿着头颅四周转了一圈,揭开了一张血淋淋的头皮。随着剃刀的深入,头颅中露出了鱼子酱般的脑浆、交叉的经络。那些细如钨丝的神经,微末的细胞,似在张皇地等待着;还有一些散碎的灵光,闪回、停顿、跳跃着。理发师无意于研究X和Y染色体,以及颞叶区解决高等数学难题的可能性。剃刀继续深入颅缝,意欲撬开颅骨,但这块安置头顶的石头内封存着古老的静默,那里面似乎还隐藏着什么不可知的物事。其表面有灼伤的痕迹,至于如何灼伤,什么时候灼伤,被何物灼伤,他浑然不知。理发师把手伸进温热的脑浆,一点点地搜索着,忽然,抓住了其中一颗腐烂的肉核。理发师哭了。他将肉核小心翼翼地取出,放在一个盛有福尔马林的玻璃缸内;然后,对着镜子,重新塞回脑浆,理好经络,牢牢地包上一层头皮;头发呢?也用黏合剂一一粘上了。咣当,咣当——有一阵清脆的撞击声从钢筋水泥的丛林那端反弹过来。理发师猛地惊醒,摸摸头颅,尚在,还冒着噩梦带来的寒气。金鱼缸内的小鱼儿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僵直了,他呆呆地望着,疑心这条死鱼就是脑子里那颗已经腐烂的肉核。隔着一层玻璃,理发师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如此接近透明的虚无。寂寞的理发师将椅子搬出屋外,坐在冬日一枚老旧的太阳底下,无力地吸吮着孤独。风呼呼地吹着,理发师的脑子里再也没有旧日恋人的影子了。
三 M先生走着走着,就走进梦境里去了。一扇窄门,一个充满霉味的房间,墙是倾斜的,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压倒他。窗外阳光汹涌,屋内却是雨声淅沥。他在梦里,自然无法分辨这是现实还是梦境——有时候,梦就是遥远而模糊的现实,现实就是切近而清晰的梦,在模糊与清晰之间,他常常感到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不过是一个梦,而那些梦也无非是现实生活的一部分。
M先生是一位普通公务员,案牍劳形姑且不说,还要经常下乡,很费力地去做一些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的事。有时候,他在白天无法完成的事就交给梦来做,他可以在梦里非常漂亮地把它完成掉(不过,他在梦中完成的那件事,仍然会在醒来之后搁在眼前)。让他感到蹊跷的是,近来每次在梦里遇见的都是同一个人。此人既熟悉又陌生,只留给他一个模糊的轮廓。更离奇的是,梦中人偶尔会走到现实中来,躲在阴影里,不动声色,他能感觉得到。他时常会问自己:我真的认识梦中的那个人?梦中的那个人真的认识我?他决定逮住那个梦中人问个明白。
这一天上午,M先生在大街上行走时,再次撞见那张曾在梦里见过的脸。别走,他大声喊道。他在阳光与阴影之间紧紧跟随着那个梦中人,目光飘忽不定,因此,他感觉那人有时像一道树隙的阳光,有时又像一道树叶的影子。那人的背影有些佝偻,步履也有些迟缓,但M先生无论如何加快步伐,都没法追上他。那人从一条大街转入一条像河流般可以无限延伸下去的巷子,M先生的目光与脚步也悄然跟随着。走到一座庭院,他才惊觉,这里就是自家的老房子。让他纳闷的是,上午过去清扫庭院时,庭前的树还是青翠的,转眼间却是一片苍黄。他站定,略显迟疑地打量着周围的景物。建筑没变,唯独变化的是这棵树。甚至可以说,树的形态也没变,唯独变化的是树叶的颜色。他与这棵树对视良久,才算慢慢恢复了原有的方位感。树影投向正北方向,可以确定此时正是午时。一阵倦意袭来,他打算进屋略事休息。那一瞬间,他透过门框,看到那个人就躺在自己曾经躺过的那张小床上,蓝色的门框仿佛给现实与梦境划出了一道边界。他问自己:如果那个躺在床上的人是我,那么,站在门外的我又是谁?莫非我就是那人梦见的人?于是,他决定进入房间一探究竟。他跨进门那一刻,躺在床上的人突然坐了起来,满脸惊愕。身后墙壁上一道道不规则的裂缝,竟像是依稀可见的北风的残余,透着阴寒之气,让人感觉,那些旧死与新故的亡灵尚未远离。天花板上飘着一朵乌云,屋内雨声淅沥,但地板是干燥的,连一滴雨都没有打在脸上。你是谁?M先生问,为什么会跑到我床上?那人问,你又是谁?怎么可以贸然闯进我的房间?M先生看着那人的脸,又看了看镜中的自己,恍然大悟般地嚷道,你是三十多年后的我吧?我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那人盘腿坐着,阴沉着脸说,你曾经是我,这没错,可我一点儿都不想跟你见面。你不喜欢我眼下的样子,我也不喜欢你这副德行。说实话,我甚至有点儿讨厌你。M先生撇了撇嘴说,没想到,我活到这么大岁数还住在父母留给我的老房子里。不,那人说,你走过很多地方,也住过大都市的小洋房,可你在地球上兜了一个大圈子 ,还是要回到这里。这叫什么来着?对,宿命。M先生有意让语气缓和了一些说,瞧你现在这副模样,活得不算好,但也不算太差。那人嘿嘿一笑说,我们同是梦中人,你遇见年老时的自己不敢相信,我遇见年轻时的自己不敢相认。别说老汉我倚老卖老,我本可以给你一些忠告的,可我一想到你转身就会忘掉,也就不想说什么了。M先生说,至少看到自己的晚境是这般模样,我往后的日子想必不会再稀里糊涂地过吧。那人冷笑一声:命中注定的事,谁也无法改变。中年时期,你有钱有地位,除了妻儿,还有一个情人,很可惜,乐极生悲,有一天你突然得了一种虽说没有致命,却让人痛苦不堪的疾病;晚年时期,对,就是现在这样子,你既没钱,又没地位,情人和妻儿都已离开了你,所幸的是,你无病无灾,可以安然地度过余生。你说,你会喜欢过哪一段日子?M先生与之惶然对视,不知道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