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本书以“史纲”的写作方式,围绕“超大规模共同体”这个核心概念勾勒罗马历史的发展进程,并由此模型透视西方历史和文明的一个关键发展阶段。全书包括一条主线、三个主题单元,以时间为序深入分析罗马的王制时代、共和时代和帝国时代,破解罗马这一超大规模共同体的底层逻辑。在剖析罗马历史的同时,本书也对我们重新思考中国同为“大国”的发展路径提供了参考和借鉴。
作者介绍
李筠,中国政法大学政治学博士,中国政法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政治学系系主任,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历史系访问学者。著有《论西方中世纪王权观》《英国政治思想新论》《西方史纲》。主要研究方向为西方政治传统与政治现代化、西方政治思想史、西方国家理论。
部分摘录:
罗马的历史从王制时代开始,她的起点和所有民族一样是从野蛮迈入文明的挣扎。而“一切野蛮民族的历史都从寓言故事开始”[1],罗马和所有民族一样,神话和传说填满了她起源的时代。现代史书通常并不喜欢讲这些神话和传说,比如《剑桥插图罗马史》就几乎对王制时代只字未提。[2]但神话和传说并非毫无价值,我们仍然可以从中观察到罗马最初的基因。人类学、神话学、考古学、历史学、政治学和其他学科其实已经为捕捉神话背后的真相提供了重要的工具。[3]这一章是一种冒险的尝试,想要一窥迷雾中的蛛丝马迹,正是它们变成了日后罗马的经纬。
谈罗马的王制时代,任务是要弄清楚“罗马的童年”。心理学告诉我们,一个人的童年经历会给他留下或明或暗的重要特质[4],其实一个民族也一样。弄清楚罗马的童年经历,非常有助于我们理解她后来为什么会长成巨人。
先来明确一下罗马成长的大致轮廓。罗马的历史大致可以分成三个阶段,这本书也大致按这三个阶段分成了三章:从公元前753年到公元前509年是王制时代,是罗马的童年;公元前509年到公元前27年是共和时代,是罗马的青壮年;公元前27年到公元476年是帝国时代,是罗马的中老年。
这四个年份,也就是四个时间节点,都发生了重大的事情,标志着罗马进入新阶段。公元前753年,罗马建城;公元前509年,国王被逐,王制结束,共和建立;公元前27年,屋大维成为奥古斯都,共和结束,帝国启程;公元476年,罗马沦陷,西罗马帝国覆灭。
现在我们一起走进罗马的童年,看看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天才少年”。我从“天才少年”的成长当中提炼出罗马成为巨人的基因,那就是:用永不枯竭的进取心勤恳务实地让自己变得强悍。这里有三个要点:进取、务实、强悍。
进取
永不枯竭的进取心是罗马长成巨人最重要的内在动力,而这种动力就来自罗马的童年经历。
我们总是会当事后诸葛亮,以为罗马后来成了世界霸主,她一定是天才儿童,出身不凡,一路都是优等生。不不不!罗马的童年完全是差生逆袭的典型。用盐野七生阿姨的话说,罗马人在同时代的“小朋友”中间智力不如希腊人,体力不如凯尔特人和日耳曼人,技术不如伊特鲁里亚人,经济不如迦太基人。[5]让罗马人逆袭的内在动力,是他们的进取心,而他们的进取心来自他们对自己所处位置的判断。什么判断?罗马处于边缘,若不奋起,只有灭亡。
是的,没错,边缘!罗马是一个从边缘地带崛起的城邦。我们已经非常习惯把罗马当成世界的中心,她怎么可能是边缘呢?她后来成了世界中心,但她一开始确实是边缘。“罗马的最初历史成了一部十分独特、典型的‘边疆史’。”[6]
稍微对罗马的地理位置有点印象就知道,罗马位于亚平宁半岛的中部,位于这只“高筒靴”的膝盖附近,罗马看上去就是整个半岛的中心,它怎么会是边缘呢?
回到最初,看看罗马诞生之时亚平宁半岛上的势力划分,就明白了。实际上,整个亚平宁半岛被两股势力瓜分。一股势力是从北边来的凯尔特人,宽泛来说就是日耳曼人的老祖先,他们在苦寒的欧洲大陆待不下去,一批一批往南迁徙,先来到了高卢,也就是今天的法国,然后翻过阿尔卑斯山,就进入了亚平宁半岛。罗马建成的时代,他们已经是高筒靴大腿部分的主人了。
另外一股力量从海上来,对,就是希腊人。他们是海上民族,他们把“细胞分裂”的新建城邦游戏玩遍了整个地中海,不只是亚平宁半岛和西西里岛,他们的移民城邦往西建到了西班牙,往南建到了北非。在亚平宁半岛上,希腊人逐渐占据了下半部和西西里岛,也就是高筒靴的小腿、脚掌部分和它踢着的这个足球。西方哲学史上有一个著名的故事,柏拉图去叙拉古教导那里的国王,实现“哲学王”的梦想。[7]叙拉古就在西西里岛上。它长期都是西西里岛的霸主,甚至对亚平宁半岛上的脚掌部分都很有影响。也就是说,亚平宁半岛的下部和西西里岛是希腊文化圈的范围,属于希腊世界。[8]
这个时候就很明确了,罗马正好处在北方的凯尔特人和南方的希腊人之间,她是在双方还没来得及把亚平宁半岛瓜分完的时候在夹缝中建立起来的,她对两个世界来说都是边缘。
夹缝中求生存的罗马当然是南北双向突进。“从有记录的历史一开始,她就是一个不间断的征服国家。”[9]不过,凯尔特人和希腊人太不一样了,罗马对付他们的策略自然也不一样。问题是,把他们挤压到哪里罗马才算是安全了呢,就可以满意了呢?我们没有办法在地图上画出安全线,更重要的是,我们没有办法在生存保卫的进取心和外部扩张的进取心之间画出一条明确的心理界线。罗马从一个小小的边缘城邦成长为囊括世界的大帝国,最内在的动力就是从夹缝中逼迫出来的进取心。
务实
有进取心的孩子多了,为什么罗马成了第一名?这就需要我们来看第二点:勤恳务实。
我在《西方史纲》里谈过罗马人的性格:“罗马人的‘人设’是典型的‘农民—士兵’,在家老实种田,出门认真打仗。这种类型的人通常具备勇敢、忠诚、朴实的品格,有时甚至有些木讷。”[10]作为罗马人格化身的老加图,在自己的著作里理直气壮地说:“最坚强的人和最骁勇的战士,都出生于农民之中。”[11]罗马人的这种性格完全对得上勤恳务实,但这里有一个大问题,那就是:勤恳务实和澎湃的进取心怎么兼容?
一般来说,勤恳务实的老实孩子都没什么大野心,大概率就老老实实成了普通人;有进取心的孩子呢,都不太循规蹈矩,大概率不好好踏踏实实做功课。罗马人居然把勤恳务实和进取心完美地兼容在一起,其中必有奥妙。这个奥妙在于罗马人的政治务实。此话怎讲?
罗马天然面对南北两路不同的竞争者,作为后起小邦,她必须理解他们的优点和弱点,而且切切实实地制定出不同的应对策略,这些不同的应对策略之间还不能相互打架。我们看看罗马天生的两路竞争者就容易理解了。
北方的凯尔特人,高大勇猛,暴躁易怒,自由散漫,随性而居。他们的组织还不够成熟,还没有实现集权过程来造就一个大国王。所以,尽管他们很能打,却也没有周详的计划去开疆拓土。不然的话,罗马的立锥之地都成问题。怎么样对付这样一个内部松散的大邻居?罗马得有打得了硬仗还能步步为营的本事。
南方的希腊人是商业民族,做生意,不爱打仗,所以各个城邦之间的贸易和文化联系很紧密,政治和军事同盟关系却很松散。所以他们也没有通过武力占领亚平宁半岛的行动。做生意,找到一个一个好地方建贸易据点才合算,打打杀杀不是希腊人的强项,也不是他们惯用的手法。怎么样对付这样一个生财有道又学富五车的邻居呢?罗马得学习他们的长处,同时又得找到他们的短处,要变得有钱有文化,但必须有自己紧密的政治和军事同盟。
罗马为了应对环境的多元性,必须扩展自身的多元性,而且必须把多种优点融会贯通。对付凯尔特人的套路和对付希腊人的套路不一样,哪怕是军事上的战略战术都不一样,何况军事行动必须用不同的外交策略、经济方略、文化战略来支持。罗马人确实很多时候都以武力取胜,但罗马人从来都不用蛮力,在军团胜利的前后左右,罗马人有各种非军事的战略战术全面支持。也就是说,罗马人手里不是只有军团一张牌,到哪里都跟对手死磕,而是讲究轻重缓急,讲究合纵连横,讲究战后治理。这样一来,罗马自身的多元性、复杂性、统一性就处于不断的锤炼当中,去周围所有的邻居里取其精华。
有一个例子最典型地说明罗马的政治务实,就是著名的“罗马人劫夺萨宾妇女”的故事。据罗马人深信不疑的传说,国父罗慕路斯带着3000兄弟选了罗马这个地方建了自己的城,但是,没有女人,部落就无法繁衍,所以必须去外边找。对萨宾部落连蒙带骗,罗马成功地掠夺了一批萨宾妇女。两个部落也即将展开大决战。但此时的萨宾妇女已经是罗马人的妻子,她们在战场上呼喊自己的父亲和丈夫。两个部落最终放下武器,协商合并。妇女,成为两个部落合并的纽带,罗慕路斯也坦然地和萨宾首领分享统治权,也让萨宾大家长们加入元老院,用同等的政治权力换取两个部落的全面融合。[12]
这虽然是传说,但里面暗藏着罗马成长的重大秘密,那就是“联盟”,罗马政治务实的最重要的体现就是建立各种各样的联盟。仗是一定要打的,可打完了怎么办?如果将战败者全部变成奴隶,罗马有多少军队可以控制多少奴隶、控制多大的地盘呢?罗慕路斯有3000兄弟,如果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的话,恐怕用不了几次部落大决战就打光了。一个国家如果一直处于与世界为敌的状态当中,其实是长不大的。所以,联盟意味着战争中的敌对关系必须在战后安排中转化为盟友关系,化敌为友是联盟的核心任务。打一个通俗的比方,打仗打赢了叫吃进来,联盟搞好了叫消化。吃下来,消化不了或者消化不良,能吃不是等于找死吗?
在萨宾战争的案例当中,罗马不仅是化敌为友,甚至是化敌为我,萨宾人成了罗马人。生活在罗马帝国早期的希腊人普鲁塔克,用他宽阔的世界眼光衡量萨宾战争的时候做出了这样的论断:“罗马之所以能够向着伟大的成功之路迈进,在于它与被征服的城邦尽释前嫌,联合起来共同努力。”[13]盐野七生女士继承了普鲁塔克的这种看法,并在长达15卷的《罗马人的故事》当中把它贯穿到底。不是把萨宾战争传说的重心放在劫夺、战斗、战争,而是放在联合、融合、整合,才是分析“罗马何以伟大”的正解,从普鲁塔克算起,这已经是延续了2000年的悠久传统。
不过,以政治联盟为核心的联合、融合、整合不能停留在简单的部落合并,它必须步步升级。罗马变得越来越大,就必须对归顺或者降服的部落区别对待,不是谁来了都可以自动变成罗马人的。于是,联盟在区别对待的过程中自然就演化出一个同心圆结构,亲疏远近有差别,权利义务有差别,投入多少财政、军事、文化资源有差别。用联盟关系搭建起来的同心圆结构就是罗马处理多元性、复杂性和统一性的基本框架。我们可以把务实的政治联盟看成罗马可持续成长的基本路径。
强悍
有了进取心,有了务实的政治联盟作为成长路径,关键问题就来了,也就是第三点:强悍!
什么是强悍?一个人块头大、力气大是强悍,一个国家、一个文明呢,怎么样才能算是块头大、力气大呢?靠制度!只有制度能把一盘散沙的乌合之众变成纪律严明的军队,只有制度才能让诸多力量形成一个稳定的结构。而制度通常是超越人的直觉的,就像人想飞,往长上鸟儿的翅膀这个方向去努力是错的。如果把制度单纯地想成纪律,让所有人听话,千万人合成一人,当然也是错的。
在这里,我的结论是:罗马之所以强悍,是因为她的制度好,她的制度好是因为这些制度能让各种人群发挥出自己巨大的力量并形成合力。用通俗的话讲,好制度就是能把多元合为一体。这是罗马发展壮大不那么容易直接观察到的秘密,也是本书关注的核心议题。在关于罗慕路斯的传说中,我们已经能看到罗马制度的基本框架。具体细节,下一节会一一拆解。
罗马人通过制度带来的强悍把多元的资源不断聚拢,他们勤恳务实的特质也逐渐固定下来,他们微观上的个人品质和宏观上的共同体品质也就逐渐形成了。世人都觉得罗马人长于实践、短于理论。罗马人的光辉形象通常是大将军、政治家、法学家、工程师,和希腊人哲学家、文学家、艺术家、科学家的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制度,是人的行为规则,它会内化到人心里,强有力地塑造人的内在价值(品质);价值,是制度的内在标准,它会外化为人们共同遵守的规矩,支撑着制度的良好运转和不断改进。制度和价值不能截然分开,它们之间的关联虽然曲折,但是非常稳定而强健的。从罗马人的品质和制度之间,我们已经看到了端倪,下文我们还会不断深入分析二者之间的关系。
总体而言,在王制时代,天资一般的罗马在凯尔特人的世界和希腊人的世界之间的夹缝中求生存,她的进取心让人佩服,她学会了用务实的政治联盟让自己持续地发展壮大,而制度则让罗马把逐步积累起来的力量固定成稳定的结构,她意气风发地走向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