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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 2年前 (2022-07-11) 1150次浏览 已收录 0个评论 扫描二维码

简介

先生自杀了。留下一封长长的遗书。
先生学识丰富、家境优渥、夫妻恩爱,看似拥有完美的人生,却似乎总有着一种与世隔绝般的孤独。
这封遗书是先生留给人世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告白。
它向我们展露的,是一颗不安脆弱的心走向破碎的全过程……

作者介绍

日本明治时代以来首屈一指的文学巨匠,近代杰出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和文学评论家。在日本,夏目漱石被评选为“一千年以来最受欢迎的作家”。他的头像曾被印在千元纸币上,以纪念他为日本文学做出的巨大贡献。
代表作品有《我是猫》《少爷》《心》等。
《心》创作于夏目漱石文学生涯的晚期,和《行人》《彼岸过迄》并称他的“后期三部曲”。这一时期的作品重视心理描写,将复杂的心理活动、多变的人性刻画得入木三分。周作人称他“描写心理, 最为深透,不愧为明治时代一个散文大家。”

部分摘录:
回到家里,让我觉得意外的是,父亲的健康状况竟然跟上次见到时差不多。
“噢,你回来啦。哎呀,你总算毕业啦,太好了。你等一下,我先去洗把脸。”
正在院子里干活的父亲一边说着,一边走向有水井的后院。他头上戴着旧草帽,系在草帽后面那条脏兮兮的遮阳手帕轻轻飘动着。
我本来觉得,从学校毕业是一个普通人理所当然的事,没想到父亲竟然这么高兴。这让我觉得有些惭愧。
“哎呀,你总算毕业啦,太好了。”
父亲反复念叨了好几遍。看着父亲的欣喜之色,我想起了毕业那天晚上先生在餐桌前对我说“祝贺你”时的表情,并将两者进行比较。在我看来,嘴上祝贺而心里不以为然的先生,反而要比小题大做地感到高兴的父亲更为高尚。最后,我甚至对父亲那种愚昧无知的乡土味产生了反感。
“大学毕业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每年有好几百人毕业呢。”
我忍不住说了这么一句。父亲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倒不是说毕业了有多了不起。毕业当然是好事,但我说的还有另一层意思。你要是能稍微明白的话……”
我想继续往下听,但父亲却似乎不太想说。最后,他说了这么一番话:“总之,我觉得很欣慰。你也知道,我身体有病。去年冬天见到你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只能活三四个月了。想不到这么幸运,还一直活到今天,日常起居也能自理。正好这时你又毕业了,当然值得高兴。对于父母来说,能活着看见自己辛苦养大的儿子大学毕业,难道不是比死后儿子才毕业更值得高兴吗?你有远大的理想,可能会觉得大学毕业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值得这么夸个没完。可是,如果你站在我的角度来看,就不一样啦。总之,毕业值得高兴,是对我来说,而不是对你来说。你明白吗?”
我无言以对地低下了头,心里十分内疚,甚至不知该如何道歉。父亲似乎已经平静地做好了死的思想准备,而且还断定会在我毕业之前死去。我太糊涂了,竟然从没想过大学毕业会成为父亲的精神慰藉。我从皮箱里取出毕业证书,郑重其事地递给父母看。毕业证书已经被压得变形。父亲小心地把它抚平。
“这种东西应该卷起来、拿在手里带回来的。”
“卷起来,最好中间再塞根轴芯之类的东西。”母亲也在一旁提醒道。
父亲端详了好一会儿,然后起身走到壁龛前,把这张毕业证书摆在正中间最醒目的位置。要是在往常,我肯定会嘀咕几句,但此刻我却跟平时完全不同,对父母没有丝毫违抗之意,默默地任由父亲处置。那张用上等日本纸制作的毕业证书有些变形,总不听父亲使唤。刚摆在合适的位置,又马上顺势倒下来。

我把母亲叫到一边,询问父亲的病情。
“父亲那么卖力地到院子里干活,身体吃得消吗?”
“好像没什么事。大概快好了吧。”
没想到母亲竟然这么满不在乎。作为一个生活在远离城市的山林和农田间的乡下女人,母亲显然缺乏这方面的常识。可是上次父亲晕倒的时候,她又那么惊慌、那么担心……我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可上次医生不是说治不好了吗?”
“所以,我觉得再没有比人的身体更神奇的了。医生当初说得那么严重,可现在身体竟然还好好的。我一开始也挺担心,想尽量让他少动。不过,你也知道他的脾气。休养倒是在休养,但就是一副倔脾气,老觉得自己病好了,不肯听我的话。”
我不由想起上次回家时,父亲非要收拾铺盖下地刮胡子的情形。“我早就没事了。你母亲老是大惊小怪的,真不像话。”我一想起父亲当时说的话,就觉得不应该完全责怪母亲。我本来想对母亲说:“还是需要稍微提醒一下的。”但又觉得不妥,于是就咽了回去,只是把我所了解的有关父亲病症的知识告诉了母亲——其实,大多数都是从先生和夫人那里听说的。母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只是问我:“噢,得了同一种病呀,真可怜。她老人家去世时多大年纪?”
无奈之下,我只得撇下母亲,直接跟父亲说。父亲听得比母亲认真,听完还说:“没错,你说得有道理。不过,自己毕竟最了解自己的身体,凭着多年经验,我知道自己应该怎么调养身体。”母亲听了苦笑道:“你瞧瞧。”
“你别看父亲嘴上这么说,其实他心里已经认命了。正因为这样,这次见我毕业回来才这么高兴。他本来以为熬不到我毕业了,结果竟然能看见我拿着毕业证书回来,所以特别高兴——这是父亲自己亲口说的。”
“唉,你不知道,他只是嘴上这么说而已,其实心里觉得自己没什么事呢。”
“是吗?”
“他觉得自己还能活上十年、二十年。不过,有时又会说些让人担心的话,说什么:‘看这样子我也活不了多久了。我要是死了,你怎么办?还打算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我眼前立刻浮现出这样的情景——父亲去世后,这座陈旧而宽敞的农舍里只剩下母亲一个人……父亲离去后,这个家还能这样维持下去吗?哥哥会怎么办?母亲会怎么说呢?而我有了这份牵挂,还能离开这片故土、在东京逍遥自在地生活吗?看着眼前的母亲,我偶然想起了先生的嘱咐:趁父亲还健在的时候,把自己应得的那份拿到手。
“哎呀,老是说自己要死的人都不会死的,你放心好了。你父亲老是说自己要死,其实还能再活上好多年。相反,那些身体健康却不吭声的人才更危险呢。”
我默默地听着母亲的这番歪论,也不知道她是根据什么理论还是通过什么数据推导出来的。

父母亲在商量着煮红豆饭请客[1]。我在回家当天就猜想到他们要这么做,心里一直暗自担心。我立刻表示反对。
“不用这么讲排场吧。”
我很讨厌那些来赴宴的乡下人。他们都是些喜欢凑热闹的家伙,说到底就是为了吃吃喝喝而来。我从小就很厌恶侍候他们吃饭,更何况这次是为了给我庆贺,这让我觉得更加痛苦不堪。然而,当着父母的面,我又不好直说“别叫那些粗俗的人来瞎折腾”,而只是说“不用这么讲排场”。
“你老是说讲排场、讲排场的,其实这哪里算讲排场呀。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当然要请客的。你不用顾虑太多。”
母亲似乎把大学毕业看得和娶媳妇一样重要了。
“本来不请也行,可是不请又怕别人说闲话。”
父亲开口了。他最怕别人在背后说闲话。而在现实中,那些人也确实如此,一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就会立刻说三道四。
“乡下可不比东京,闲话多着呢。”父亲说道。
“而且还关系到你父亲的面子。”母亲又补充了一句。
我也没法再固执己见了,心想: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总之,我的意思是这样:如果是为了我,就别办了,但如果是怕别人在背后说闲话,那倒另当别论。对你们不利的事情,我也不是说非要坚持不可。”
“你这么强词夺理就没意思了。”父亲沉下脸来。
“你父亲倒没说是为了你而请客,但你也该懂得一点人情世故吧。”
母亲毕竟是个女人家,一到这种时候就会东拉西扯地说个没完。如果单论话语多少,我和父亲加起来也比不过她。
“念过书的人,老是动不动就强词夺理的,真不像话。”
父亲只说了这么一句。然而,从这句简单的话里,我却听出了他一直以来对我的不满。当时我还没意识到自己说话太冲,而只是觉得父亲不讲道理。
当天晚上,父亲又改变了态度,问我请客安排在哪一天合适。其实,我每天都无所事事地待在这座老房子里,无所谓时间合不合适的。父亲还来问我,自然意味着向我妥协了。见父亲这么诚恳,我也就不再固执己见。我们商量之后,决定了请客的日期。
还没等到请客那天,就发生了一件大事——明治天皇[2]患病的消息通过报纸传遍了整个日本。于是,一户农家几经周折才终于决定下来的毕业庆祝宴会,就像灰尘一样被吹走了。
“唉,还是别太张扬吧。”
父亲戴着眼镜一边看报纸一边说道。然后沉默不语,大概是想起了自己的病情吧。我则回想起,不久前天皇陛下按往年惯例莅临我们大学毕业典礼的情形。

这么大的老房子里只住着三个人,显得格外冷清。我打开行李,把书拿出来读。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有点心神不定。以前在令人眼花缭乱的东京时,坐在出租屋二楼上,听着远处传来的电车声响,一页一页地翻书,反而读得很起劲,心情也十分舒畅。
我常常倚靠着桌子打瞌睡,有时还特意拿出枕头,正儿八经地睡个午觉。醒来时又听到蝉声。仿佛从梦中传来的蝉声突然变得聒噪刺耳。我默默地听着,时而感到有些悲凉。
我拿起笔,给几个朋友写了简短的明信片或长信。这些朋友有的留在东京,有的回到遥远的故乡,有的给我回信,有的则音讯全无。当然,我不会忘记先生。我把自己回乡下后的情况用小字写了整整三页稿纸,寄给先生。封信口时,我有点担心先生是否还在东京。按往常的惯例,先生和夫人一起外出时,总会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留着短发的女人给他们看家。我曾问过先生她是什么人,先生却反问说:“你看她像什么人呢?”我起初以为是先生的亲戚。先生却说:“我没有亲戚哟。”先生和他老家的亲戚从来没有书信来往。那位给他们看门的女人,其实是夫人那边的亲戚,和先生并没有亲缘关系。我给先生寄信时,脑海里忽然闪现出那个女人随意把细腰带扎在背后的身影。如果这封信在先生夫妇外出避暑之后才寄到的话,这位短发阿婆会不会热心而机智地把信立刻转寄给先生呢?当然,我也知道这封信里并没写什么重要的事。我只是觉得寂寞,盼着先生给我回信。然而,最终却没有收到先生的回信。
父亲不像去年冬天我回家时那么喜欢下将棋了。棋盘搁在壁龛的角落里,上面积满灰尘。特别是天皇陛下患病之后,父亲似乎经常陷入沉思。他每天都等着报纸送来,然后抢着第一个看。看完还特意把报纸拿到我房间来。
“喂,你看,今天也有关于天子陛下的详细报道。”
父亲总是把天皇称为“天子陛下”。
“说句冒昧的话,天子陛下的病好像跟我的差不多吧。”
父亲说这话时,脸上笼罩着忧虑的阴云。我听了这话,心里掠过一丝不安,担心父亲随时会病倒。
“不过,应该没事吧。连我这种小人物都还活得好好的。”
父亲表面上对自己的健康表示乐观,但内心似乎也预感到了即将来临的危险。
“父亲其实很担心自己的病情呀,并不像你说的那样觉得自己还能活上十年、二十年。”
我对母亲说道。母亲听了,脸上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你邀他下下棋吧。”
我从壁龛里取下棋盘,擦掉上面的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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